当前位置: 北极雀 >> 北极雀的天敌 >> 岁月在奔跑,我们在拾荒,你说你弄丢了一个
(一)
哪怕是在梦里面,你的生活也过得足够艰辛。
你大概走了很久的山路,还下过一个小煤窑。你以从来没有过的直接了当,告诉我你帮别人背煤,还有三千多块钱没有领。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滔滔不绝,在梦里也没有。
而我呢?只会用“嗯”回答,抑或把头深深埋下,用一种犯了大错般的大彻大悟和知错就改的毅然决然。
当我回想着你,从铺满松树落叶的林荫小道里走过,我才发现,无论人们用多么坚硬的文字,去树立松树坚强不屈与不怕困难的形象,松树终究还是会落叶。
犹如这季节,即便有阳光,也还是冷啊。这也是现实。
过不了多久,山里的树木都会落满白雪,大家都统一格调,然后整座山都是白的冷的。冰雪会在那些交织着的树枝上越积越多,倘若树枝低头甚至断裂,它们就犹如完成使命般簌簌落下。
你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吗?不,远远不是。
可是,乡村里的人家,放牛羊养鸡鸭,一切照旧。
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吃了头痛粉后,又吃了布洛芬,最后也许会吃一片吗啡,他蜷缩在床上,依然为着九万块的手术费心不甘情不愿。那些出意外离去的,有的沉在深潭里,有的卷进车轮下。然后,所有的都承载着离去这个现实,紧接着是与现实一致的吹吹打打,几声痛哭,几句悲悯。
日子每一天都在翻新,该陈旧的却遵循规律陈旧着。春拨夏长秋收冬藏,大致就是这样。炊烟依旧缓缓升起,与往常无异。
可,你只是个瘦弱矮小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我从未听过你前半生下煤窑的故事,也未见证你后半生下煤窑的历史。我却在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上,回顾着你在梦里的直接了当。
你咀嚼关于人生和活着的个中滋味,我想苦比甜要多得多。当你倒在木楼梯下,胸口最后的起伏,身体能感受到的疼痛,是你尝过人生滋味的最后几口,我多希望在这最后几口中,你尝到的是平淡无味进而如释重负。
当然,随着时间流逝,与你一起从这人世间逐渐消亡的,还有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墙房子、满院的杂草或鲜花,以及你对子女儿孙无言的宽厚和慈爱。
随着时间的叠加,活着的我们会逐渐遗忘。但我们都清楚,哪怕那些与你有关的、我们的生命与你的重合过的时光,都变成小点隐没在时空里,负疚感在我们的心里也会与日俱增。当我们生活越好,拥有的越多,心里就会多一分放不下。
否则我怎么会责备自己,没有为你添置新衣。
这个冬季似乎与往常没有区别,世间万物,该枯萎的枯萎,该凋零的凋零,该蓄势迎接春天的、沉默着以一种毫不怀疑的样子,忍受着霜降严寒白雪皑皑。
我猜我会在大雪覆盖的土地上,看到一只冻死的麻雀,它会成为白茫茫中的一个黑点。过不了太久,它就在我们无暇顾及的地方,消失和腐烂。
而一切,就都这样了。
(二)
当我的备忘录写到条,我想起几盆栀子花还在庭院中。
今早六点,霜冻降落在车上,我用电筒照射它时,它在闪闪发亮。我开始担心那些在庭院中的栀子花没有做好越冬准备。
随之想起的,还有那个常在楼下捡废品的男孩。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一个地下室或者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他总是扛着一个编织口袋,长长的头发遮住脖颈,也遮住大半张常年漆黑的脸,以至于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样貌。
我想他应该不是很冷,他身上那件棉衣虽然肮脏不堪,但破了的地方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棉质料子。我想他应该还是有些冷,毕竟那双与裸露的脚踝一样黝黑的布鞋子,已经十分单薄,更何况他还没有穿袜子。
他踩着高低不一的步伐迎面走来,如往常一样,到其他行人身边时,习惯性躲闪。他从不与我们这些迎面走过的人对视,囊括许多,总让人觉得他的躲闪里,蕴藏着让人心生同情的礼貌。
那些善意的人,曾为衣衫褴褛的卖菜老人买一块蛋糕,面对那个肮脏的、不言语的男孩,他们失去了勇气。一些如果,是人本善的思量,比如他遭遇了不幸,比如他承受着巨大的失去所以包裹自己。但感性时常兼顾着因不知情带来的理性。
一切不至于太糟糕,那个他常光顾的垃圾桶放置在桥下,在许多个下雨的日子里,那座窄窄的桥梁暂时庇护着他,甚至大雨滂沱,他在桥下垃圾桶里的翻找都充满了平静和满足。
当然,桥梁不仅庇护他,也庇护其他在雨天里驻足的行人。雨后,避雨的人会把许多东西留下,比如对雨天的抱怨、对窄桥的不满,比如鞋底从工地或是更远的地方带来的泥土,比如焦急和疲惫。
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阳光斜斜的照进来,先是落在沙发上,接着落在地板上,最后被折断窄窄的铺在桌子上。有阳光和没有阳光的地方,鲜明分成了两个区域,又在不经意间一切都黯淡了下来。窗外的银杏树,也在不经意间掉落叶子,如果不是地上薄薄的一层需要环卫工人每天打扫,人们大概会在扫帚的沙沙声外,忽略这变化的一切。
我也是在不经意间认识到,我们走的每一条路,或许都是有目的的,有些为了去更远的地方,而有些只是为了躲雨。我们与这活生生的一切好像紧密相连,却又在无数的转瞬即逝中,因一个又一个的不经意,显得毫无关系。
冬季如期到来,我在铺满松针的林间小路上行走,我要在松树下挖些腐质土。我必须为每盆花培上厚厚的土壤。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与谁都没有关联,只是单纯热爱几株长了两个夏天、现在却死气沉沉的植物。
我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寄予希望。
(三)
我大概可以写一封信给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
你说你时常感觉身后一片苍茫,这样的感觉里,有被丢弃在无人区的恐慌,也有走失在人潮里的手足无措。
是啊,这世界很很巨大,撒哈拉沙漠有万平方千米,千米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可一切突然而至的,却又显得迅速,以至于我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
一件被撕坏的衣服卧在沙发上,一颗被撞坏的门牙呈现出月牙形状,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向房间内延伸,窗帘的样子冷漠又生硬。两个陷入爱情的年轻人,一个流产,一个自杀。
看吧,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是这么老套。
你说,算了算了,年轻人们不能消极。
你又说,罢了罢了,哪能无时无处都高谈远志,对万事都怀着悲悯。
稍停,你又说一些毫无头绪的醉话。
你说村口有一座寺庙,说它是庙,却只见两间低矮狭窄的屋子,它隐藏在通村公路的右转弯处。你说那几尊用泥土塑起的面目狰狞的作品,大家都称它们为菩萨。
你苦笑——叫菩萨。
你说庙门口有一株树子,在风雨里屹立百年。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布条,这些长短不一的红布条,代表着无数家庭千差万别的期望。菩萨很灵验,大家都这样讲。
于是啊,你也跪在那些面目狰狞的泥塑作品前,虔诚叩拜。你年迈的父亲以为耻辱,你毕竟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物,他不信的,也不愿让你为之俯首,甚至向他们交付心事。
庙里有个守庙女人,大家都唤她老四。
老四某一段时间与常人无异,大家都赞菩萨显灵。老四精神失常时,曾提着菜刀,把村小学的师生吓得四散逃离。派出所把她抓了去,又把她放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后,老四做了村口庙子的守庙人,与香客们重复说着心灵突然得到的抚慰,脑子突然乍现的灵光。
可是有一天,老四突然向通村公路上奔去,撞在转弯进村的小货车上,口鼻流血,当场断气。而菩萨在五米开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说你总是听到小货车“哐哐哐”极速奔跑的声音,它们萦绕在耳畔,让你好几夜好几夜无法睡去。
你又喝了一口酒。
那个从镇上调到市里的干部只回来一次,他偷偷接走了他和老四的孩子。他感慨老四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怎配得上他这样的青年才俊。
老四是个疯女人,从十九岁就疯了。
老四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不体面。
你呀,一个五十三岁的男人,竟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你说这世上什么都不可信啊,什么都不可信。
我在很多下雨的夜里,把自己置于无地,满山花红,几坝稻田,一堆黄土。横亘着的,是一岁一岁的秋凉。
岁月在跑,我们在拾荒。你写给我的文字里,曾说你弄丢了一个姓唐的很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