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乌图美仁的冬景有一种萧杀之气,寥旷直接碧霄,蓝天白云在这里不再是稀罕景致。有时候劲风吹过,路面上飞沙走石,颇有些武侠电影中的那种味道,侠客背剑,打马飞奔于黄尘埃埃中,于辽原远望,一人如蚁,徐徐前来。
而在格尔木市的这个小城镇,我们住在一个牧民比较多的村落。我家院子里没有牛圈羊圈,只有几棵清瘦苍劲的白杨树,好像没人修剪过,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榆树。隔着窗子就能看到萧梢随风摇曳,有麻雀飞飞停停。
有人就有江湖,这个江湖,初来乍到,不知道它究竟是大是小呢?“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写字,援琴画画,日子就这样被过成了五颜六色。几年来一直置身于世外,不过很多时候都在城区,突然来到这么一个辽阔的地方,突然觉得外面稀稀落落的狗叫声也新鲜起来。
在玛曲县阿万仓镇暂居时,四面大山,抬头就立在眼前,冬天雪盖峰头,多少感觉到压抑。而格尔木不仅有高山,还有一望无垠的平原。听邻居和我家先生闲谈时,方知这里的夏天的极美的,有玉虚峰和唐古拉山口,还有盐湖和瑶池,每一个地方都有美丽的传说。
早起梳洗之后,又捧书来读。很久没有听到杜鹃的啼声了,耳畔竟然传来“布谷、布谷”声。想起先生曾说,若听到杜鹃啼声,便是家里要来客人了。犹记得说时若有其事,并有一句顺口溜:“布谷鸟,布谷鸟,三声春来到,客到房前把门敲。”亦不知真假,我却深信不疑。那时姐姐抢嘴说,这个说法好像不正确,她小时候听妈妈说,如果听到喜鹊的叫声,才预示着家里要来客人了,而不是布谷鸟。而我一直停留在两个版本之间,等待应验的机会,去年初在德令哈时,明明听见喜鹊喳喳地叫了,可足足等了一个月,也未等到客人前来,索性就丢了这份好奇,对姐姐翻了好几天的白眼。
最近几天总有邻居家的姐妹来串门儿,或许见我和姐姐是远道而来的生人,她们不免好奇。陶如格和我同岁,清瘦娴静,脸庞白里透红,笑起来喜欢抬起袖子掩面,而后弯腰,头也越来越低。上次初见时,她就在院门口,也不敢进来,只是探头探脑,模样儿十分可爱。姐姐一向严肃,板着脸出去问她有什么事,我隔着窗子看见她摇摇头,而后转身跑了。
又过几天,陶如格引着翁根其其格来了,我心里想,她们的名字也是特别,首先想到的是大清朝的“格格”们来了。推门而出,我见陶如格穿着羊皮外褂,觉得冰天雪地,她肯定很暖和,再看内衬一件翠绿小毛衬,戴一顶乳白色羊绒女帽,心想即使去北极,这一身衣装怕也是冻不着了。又细细看她,长发自帽根垂下,当时院外风雪正吹,这风景好似一幅古画,她愈发像画中的花仙子,超凡脱俗。翁根其其比我长一岁,瞧着倒像是比我还小一岁,她则穿一身蒙古女装,内衬一件白绢小衫,外穿一件驼绒长袍,腰带上竟有绿松石装饰,皮肤白嫩,颇有气质。
让我感觉新鲜的是,几年来结识了不少姐妹,其中有汉族、藏族、回族,蒙古族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她们是蒙古族,可是闲谈的时候,当我问起成吉思汗和黄金家族的事情,她们竟然一无所知,这倒是令我大失所望。
来好多姐妹,我自然活跃起来,在我家院子里,不论谁来做客,我自然是焦点中的焦点。寒暄几句便入书房,叫陶如格、翁根其其格规矩坐下,又将薄毡铺好,摊开宣纸,再把各种颜色的水彩碟子取来一一摆好。她们两个只是看,我提笔先画一个简易白描,见她们不觉新奇,又画一个工笔画。或许她们不懂画,不论画什么,都不说像,尤其水墨画,她们更是瞧不出玄机。于是,为了展示我的实力,便叫她们都端正地坐好,我为她们画肖像,整整画了半天,午餐后又接着画,画到日落才完成。两个人拿了各自的肖像,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像极了,我这才满意哦!
过去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而如今这年头却是“猪怕出名人怕壮”,竟然连男人们都开始减肥了。一夜之间,我便名声在外,第二天院子进来好几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照片,后来看了方知其中有已故的亲人,也有拿着活佛的照片让我画的。当时,陶如格和翁根其其格如凌波仙子一样走在他们前边,尤为让我惊讶的是陶如格的父亲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张他的照片,非要让我给他画下来。照片里的他十分肥胖,而我却看他三十来岁的一个人,如今却瘦成野地里的蒿草杆子,惊讶时便听他说是减肥了,因为他在一个单位工作,单位不喜欢体形肥胖者,他又补充道,他更加喜欢他原来的胖乎乎的样子。我见照片并未破损,完全可以去照相馆洗几张出来,想要多大尺寸的都可以,于是我对他说:“叔叔,这个不需要画喔!为什么不直接洗出来?”陶如格的父亲连忙摇头:“洗照片还要去格尔木,这来回一趟花不少钱呢,为了一张照片不值。”我不愿意的,心里犯起嘀咕,这什么逻辑呀,莫非是让我画出来就不产生费用了么?毕竟是近邻,于是忍着没呛他几句。
姐姐终于看不下去,又不好打客人的脸,只是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招来的好事,等先生来了,看不收拾你。”翁根其其格抬眼问我:“先生?什么先生?”我附在她耳朵上说:“是我家夫子,教我们写字画画的老师。”翁根其其格说:“我知道,就是给我们家修窗子的那个叔叔,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哥哥,他也会写字画画吗?”话才出口,逗得我噗嗤一笑,又对他们说:“照片先放在我这里,你们回去吧,画好了我再给你们。”或许他们也觉得人多闹哄哄的,于是都走了。
我觉得无聊,就看陶如格和翁根其其格握笔的握笔,调色的调色,跃跃欲试的模样儿。我便抱筝,她们听见筝声又都将笔搁在桌上,跑来看我拨弦。陶如格掩口笑问:“你怎么什么都会?”翁根其其格说:“她有人教了,跟着她先生学弹弦子,学写字画画的。”说了这句,又转脸问我:“你不去学校上学吗?”我还未来及回话,陶如格就抢着撇嘴说:“学校里你能学到她这些吗?”翁根其其格呛他一句说:“不去学校,以后工作怎么办?”陶如格也不服,回呛道:“你觉得小汐还愁一个工作?”她便不再搭理陶如格,我心里想你们两个俗人知道些什么,又想不能出口直言,只好离开筝案去书桌那边坐下,她们俩又跟了过来,我研磨,她们也研墨,我调笔,她们也调了笔,心里顿觉好笑,就伏在桌上写字,也不想理会她们俩,后来我看陶如格画了一只极丑极丑的绵羊,而翁根其其格则画了一头奶牛,那画样儿惨的,有些不堪入目。
接着说杜鹃啼鸣的事。那天突然听到三声杜鹃啼血,于是连望帝的神话不再觉得新奇,而是翘首期盼远客能够来到,也好活跃一下家里的气氛。就在这时,大铁门“呀”一声就开了,果然有人进来了。我对着姐姐大叫一声:“姐,应验了喔!”赶紧趴在窗户上看,原来是邻居家的姐妹陶如格和其其格来了,心里自然是有些失落,对我而言,邻居就是邻居,就和家人一样,算不上什么客人。
姐姐一如既往地添茶倒水。陶如格姐姐还是那么文静,除了有时候呷一口茶,便端正地坐着,模样儿依旧婉柔。珠兰其其格才十三岁,她倒是毫不客气,茶几上的糖果和瓜子,以及点心,凡是能吃的,一个都没落下,不一会就盘光碟尽了。我心想她怎么特别喜欢吃糖呀,这东西我十三岁那会儿根本不屑看一眼,就是现在,我一个月或许只吃一颗,所以我家的大白兔奶糖总是硬得像是石头,咬都咬不动。这时候,珠兰其其格又伸手去取茶几上的酸奶瓶,突然听姐姐说:“不行呀,那是我们家小汐的,才买来还没喝呢。”珠兰其其格顿时尴尬起来,倏地脸就红了,我当时亦特别尴尬,不停朝姐姐翻白眼,心里嘀咕,这至于吗,不就一瓶酸奶嘛。姐姐见状,反应忒快,马上从冰箱里取出两瓶一模一样的酸奶递给她,笑着说:“这个就可以了,还没开封,你是客人,我怎么能让你喝已经开封的酸奶呢?”终于气氛马上缓和起来,我见珠兰其其格端着奶瓶笑嘻嘻的。
我们闲谈了一个时辰,陶如格才说出来的目的,是想和珠兰其其格跟着我学画画儿。我一向喜欢陶如格,也就未拒绝,引着她们俩来书房。先从调色开始,一步步教她们。陶如格学得很认真,而珠兰其其格极其好动,我看她特别喜欢往调色盘里挤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料管都被她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半管。见她淘气,我夺过珠兰其其格手中的颜料管,装进盒子,然后把它放起来。她流着鼻涕,撅着小嘴,还拿一双大眼睛剜我,我蹙眉说:“不要浪费哦!用多少挤多少。”我感觉她喜欢挤压料要胜过画画儿,偏偏就喜欢那样玩的,根本不管我说什么。我生气,陶如格看出我不高兴,说要带着其其格回家,改天再来,她说珠兰其其格只能听妈妈的话,她要把珠兰其其格的事告诉她妈妈,让她妈妈来管教她。再回头看珠兰其其格,手上,脸上全是颜料,变成了真正的大花脸,本来还生气的我,一下就被她逗乐了,咯咯地笑个不停。一点小不快,就这样轻松地化解了。
晚上先生回到家,我正准备说关于杜鹃叫三声就会有客人来到的事,结果被姐姐又抢先一步,一股脑儿把下午发生在书房的小不快告诉了先生,说我不该那样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我也不示弱,一口气将她如何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手中夺下酸奶瓶的事儿告诉了先生。见我们一个撇嘴,一个翻白眼,先生有点不耐烦地摇摇头。喝茶中间,先生终于开了口,说平时见你们很会讲道理,怎么在为人处事上却还像个小孩子?既然你们都是小孩子,那小孩子们之间的事,就不用计较了,就像幼儿园里的俩小孩打架,双方都告诉了家长,可家长能说清楚谁对谁错吗?当时听到这句话,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撇起了嘴。
我总是能从他的思想和心灵中如此清晰地看到我,就像当我站在镜子前时,除了我只是一具形体之外,我的一切都是空虚而透明的。他经常告诫我们要学会自我控制,时刻保持清醒。那时的话犹在耳畔:“生活就是一把双刃剑,但你要学会首先将这把剑时刻指向自己。”、“你不能只是看上去温文尔雅,行为却俗不可耐。”我知道,我在社交方面真的很没有经验,毕竟还未走向社会,又如何懂得交往呢?我极容易情绪化,因此这把剑,有时候往往会伤到自己。
从那天起,在格尔木听到杜鹃啼鸣,我就不由地朝窗外望去,有点小小的担心,当然更多的仍然是期待。
.2.26笔於格尔木